01-26-兔草-封城记1:我们与死亡的距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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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兔草(来自豆瓣)
来源:https://www.douban.com/note/750077041/

2020-01-26 15:33:59

今天是大年初二。

去年这个时候,我在武汉,正和家人一起吃着饭。母亲让我多吃菜薹,父亲给我盛了一碗藕汤,表妹一边玩手机一边说要去武广买化妆品。

现在,回头看当时的一切,那些日常的,无聊的,根本不会被我记住的微小时刻,在今时今日成为一种全然的奢侈。当一切的正常生活都搁置了,我的故乡仿佛封在一个半透明的雾状玻璃瓶中,我听见家乡父老在其中哭嚎,求助,可我根本无能为力。

我一向是个悲观的人,所以在十二月底就提高了警觉,有二十多年交情的闺蜜每天和我在互联网上交流着各种小道消息。那些消息和官方给出的数据成为一种可怕的映照。我们试图劝家乡的亲朋戴上口罩,但所有人都不以为然,我甚至因此和一名女公务员发生了剧烈争吵,她说:“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华南海鲜市场旁边,这附近根本没人戴口罩,你说话放注意点。”我那时便感到一种悚然,哪怕是这样的小人物,因为和权力有了小的亲密接触,竟恍惚飞升,在说话语调上,凌驾于我这种普通市民之上。

现在想来,谁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,以至于每个人回头看,都会发现二零二零的元旦和二零二零的春节是截然不同的面孔。在我们期待新的一年到来时,新的一年已埋下恶魔的种子。

1月20日,我取消了返汉的火车票,母亲有点不开心,但并没有大闹,只是安慰我说:“那我们就在泉州见吧,然后再回上海。”当时我还没有放弃去泉州旅游的幻想,也根本不会想到三日之后的突然封城。现在想来,一切都如幻梦。母亲平时总说“过好自己的小日子”,可实际上,哪有什么“自己的小日子”呢?庞大的利维坦会随时随地碾碎普通人的幻觉。

年初,看《切尔诺贝利的祭祷》,惊异于这种灾难下,人类的渺小与无力,同时也想着,这种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的人生中吧,但现在,它真实发生了,以我无法预想的残酷进行着,所有人性中不堪与美好的一面都被放大了。

有人说,你们这种搞文字工作的只会假惺惺的写点东西,你们能做什么呢,只能呈现虚伪的悲悯。是啊,我确实除了能写点东西,根本做不了别的,这是我无力感与虚无感的根源。在人类历史上,发生了那么多灾难,留下了那么多文字与记录,然后这些事还是一再重演与发生。

“武汉完了……”,这几天内,我的小学同学、初中同学,我家乡的亲朋,隔一阵子就给我发这四个字,每看到一次,我就知道背后打出这几个字的人已经崩溃了。我能安慰她们什么呢?我能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吗?并不,我甚至担心上海或者中国的其他城市会变成第二个武汉。

我能理解,外地的朋友对武汉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,所以他们不必这样共情,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好自己,或者担心武汉逃出来的人威胁到他们自己的安全,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人性,不必苛责,只是我完全不理解为何还有人在微博对病人家属说他们在造谣?

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“封城”二字背后的残酷,感觉是被抛掷到了一个被动的战争中。虽然没有军队的撤离,没有肉眼可见的铁筑屏障,但身处其中的人很难坦然处之。母亲偶尔会给我发视频。其中一个,是在一个老破住宅前,一个男人用武汉方言说:“对面滴,把窗户开到撒,我们出来吵两架。伙接,带屋里要憋死鸟啊。”我平时总嘲讽湖北人的愚昧落后,但又被市民们的乐观所感动,在这种状态下,除了无可救药的乐观,我们还剩下什么呢?

在长江日报的老同事,外出采访,指着空无一人的大桥说:“这是武汉,我们的武汉,会好起来的。”虽然平时总嘲笑武汉人的盲目骄傲,但现在,还能说什么呢?一切都苍白、无力。

我并不认为这种事落在其他的省份,他们的表现会比武汉更好,就我所知道的,官员与官员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,而湖北的确倒霉,摊上了最可怕的那群人。歌颂河南的背后还是一种期盼明君的潜意识。可我们能做的难道只是盼一个明君出现?(在那种洋洋自得的背后,难道不是身为蝼蚁的另一种可悲?)

有无畏的医生与记者,也有发国难财的烂人。把旧口罩回收的,冒充医院领取物资的,丢下同事逃跑的院长,迫切要把在外的武汉人“赶尽杀绝”的人,指责患者家属造谣的键盘侠……

瘟疫总会过去,而我担心的是,如若所有人再不改变,一切还会在未来的某日卷土重来。

现在是一个机会,让我们反思,我们过去是否过于不珍惜自己的日常生活,我们沉迷于物质之中,沉迷于欲望之中,从来没有一刻好好的看一看我们的生活。而现在看来,过去那些我觉得困难的事情在这一场大灾中完全就不是事情,我再一次体会到经历过大型战争的人是如何面对人生的。以前当然还是纠缠于“梦想是否实现”的理想中,现在倒真觉得“活着就不错了”。

现在回头看,一切都很奢侈,一月初,为了看话剧,和朋友去了次无锡,那时我们都还是温水中的青蛙,对迎面而来的风暴毫无警觉。昨夜,跟她打电话,她人在贵州,我说: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了。”她说:“是啊,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不是夏天了。”又想起在惠山寺,我买了一大把的香,在僧人的诵经声中,朋友帮我把蜡烛点燃,把香点着。我为全家祈福:“我不要什么钱,也不要什么别的,我只希望一家人平安与健康。”

书里写——“这就是你:一个普通人、一个小人物。你和其他人都一样——你去上班,然后回到家。你拿着和大多数人一样多的薪水。每年,你都会外出度假。你就是一个普通人!然而有一天,你突然变成了一个切尔诺贝利人,变成了一只动物,一件所有人都感兴趣,但与此同时却一无所知的东西。你想像以往那样,继续做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,但是现在,你却做不到了。人们看你的目光都变得与众不同。”

“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活的城市,我们失去了全部的生活。”

九八年,我十岁,踏过及膝深的水去上学;九九年,我十一岁,躺在汉阳医院等待医生帮我拼接因车祸骨折的手臂;二零零三年,我十五岁,知道SARS会死人,写了一封信给之前绝交的朋友说,活着很难,我们不绝交了吧;二零二零年,我即将三十二岁,这一年的除夕,湖北封省。

回头看,我与死亡已经有了太多次的亲密接触,恐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,我爬起来,试图还能在废墟中打捞自己残破的神识。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有用吗?还是根本毫无意义?已经不愿多想。我只知道有更勇敢的人还在前面跑着,这便是我也必须勇敢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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